前面提到的权贵人家，我除了过年过节投一个名帖以外，就整年不去。平时偶然路过他的门前，便捂了耳朵，闭上眼睛，加鞭催马迅速地过去，好像有什么东西追赶一样。这就是我的褊急心肠，因为这样，长久不为长官所喜欢，我却更加不管呢。我常常说大话：“人生在世，自有命运安排，我只知道安分守己罢了！”您老人家听了这番话，能够不责怪我是迂阔不通人情么？

沧浪亭记　归有光

浮图文瑛居大云庵，环水，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。亟求余作《沧浪亭记》，曰：“昔子美之记，记亭之胜也；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。”

【注释】　浮图：僧人。大云庵：又名结草庵。环：环绕。苏子美(1008—1048)：即苏舜钦，字子美，北宋著名的文学家。著有《苏学士文集》。他因主张革新政治，被排挤罢官，长期退居苏州。庆历五年(1045)，苏舜钦在原五代吴越广陵王钱元璙的花园内建亭，名曰沧浪，并写了一篇《沧浪亭记》。“沧浪”取义于古代民歌“沧浪之水清兮，可以濯我缨；沧浪之水浊兮，可以濯我足”，寓有政治污浊则隐退闲居的意思。文章描写了在沧浪亭优美的自然环境中所感到的乐趣，借以自我安慰。亟(qì)：屡次。

余曰：“昔吴越有国时，广陵王镇吴中，治园于子城之西南；其外戚孙承佑，亦治园于其偏。迨淮南纳土，此园不废，苏子美始建沧浪亭，最后禅者居之。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。有庵以来二百年，文瑛寻古遗事，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。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。夫古今之变，朝市改易。尝登姑苏之台，望五湖之渺茫，群山之苍翠，太伯、虞仲之所建，阖闾、夫差之所争(10)，子胥、种、蠡之所经营(11)，今皆无有矣。庵与亭何为者哉？虽然，钱镠因乱攘窃(12)，保有吴越，国富兵强，垂及四世(13)，诸子姻戚，乘时奢僭(14)，宫馆苑囿(15)，极一时之盛；而子美之亭，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(16)。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，不与澌然而俱尽者(17)，则有在矣。”

【注释】　吴越：五代时十国之一，据有今浙江省及江苏省的部分地区。广陵王：即钱元璙，钱镠子。吴中：旧时对吴郡或苏州府的别称，这里指苏州。子城：大城所属的小城。外戚：指帝王的母族或妻族。淮南纳土：指吴越于978年向北宋投降。淮南，指吴越。纳土，交出领土，意即投降。禅(chán)者：即僧人，俗称和尚。姑苏台：在吴县西南的姑苏山上，又名胥台。春秋时吴王阖闾所筑。夫差于台上立春宵宫，为长夜之饮。五湖：泛指太湖流域一带的所有湖泊。太伯、虞仲：周文王祖父太王的两个儿子。太王欲立幼子季历，长子太伯遂与弟虞仲同避江南，改从南方民族风俗，成为该地君长。太伯死后虞仲继位，其后人建立了吴国。(10)阖闾(hé lǘ)、夫(fú)差：均春秋末年吴国国君。阖闾名光，刺杀吴王僚自立。后被越王勾践打败，重伤而死。其子夫差继位，发誓为阖闾报仇，结果打败了越国，迫使越王勾践屈服。后来骄横不听忠言，被勾践灭亡，自杀。(11)子胥：即伍子胥，名员。春秋时吴国大夫。楚大夫伍奢之子。伍奢被杀后，他逃出楚国，投奔吴国。后帮助公子光(即阖闾)刺杀吴王僚，夺得王位。到夫差时，他劝王拒绝越王勾践的求和，停止伐齐。夫差不听，渐渐疏远他。最后夫差赐剑命他自杀。种、蠡(lí)：文种和范蠡，两人都是越王勾践的大夫。越王勾践被吴击破，困守会稽(今浙江绍兴)。文种向越王献计，到吴贿赂太宰嚭(pǐ)，得免亡国，范蠡则到吴国作为人质。勾践归国后，以文种治国政，范蠡治兵甲，君臣发愤图强，终于灭掉吴国。后勾践听信谗言，赐剑命文种自杀；范蠡也离开越王经商致富，号陶朱公。(12)钱镠(liú)：五代时吴越国的建立者。唐亡后，后梁开平元年(907)封为吴越王，不久自立，建都杭州。攘窃：窃取帝位。(13)垂及四世：传到四代。吴越从钱镠建国(907)至978年降于北宋，共历五主，传国四代，七十二年。(14)奢僭(jiàn)：奢侈僭越。僭，超越本分，指冒用上一级的名义与器物。(15)苑囿(yuàn yòu)：畜养禽兽并种植林木的园林。(16)释子：和尚的通称，取释迦牟尼弟子的意思。(17)澌(sī)然：尽。

文瑛读书喜诗，与吾徒游，呼之为沧浪僧云。

【注释】　吾徒：即吾辈，指读书人。

【译文】　僧人文瑛住在大云庵，四面环水，就是苏子美筑沧浪亭的地方。他多次求我写一篇《沧浪亭记》，说：“从前苏子美写的《沧浪亭记》，记的是沧浪亭的幽美风景；请你记我再次筑亭的原因。”

我说：“从前吴越国存在的时候，广陵王钱元璙镇守苏州，在小城的西南面建造园林；吴越王的外戚孙承佑也在它的旁边建造园林。到后来吴越降宋，把土地交给宋朝，这座园林仍旧没有废弃。苏子美开始筑沧浪亭，最后僧人又住在这里，这沧浪亭就成了大云庵。有大云庵以来两百年，文瑛寻访古代的遗迹，在荒芜残破的废墟上，恢复苏子美的建筑，这大云庵又变成了沧浪亭。古今不断变迁，朝廷、都市常常更改。我曾经登上姑苏山的姑苏台，眺望烟波辽阔的五湖，树木苍翠的群山。太伯、虞仲所建立的，阖闾、夫差所争夺的，子胥、文种、范蠡所经营的，现在都没有了，大云庵和沧浪亭算什么呢？虽然这样，钱镠趁着乱世窃取王位，占有吴越，国富兵强，传到四代，他的许多子孙和姻戚，趁着这机会，奢侈僭越，宫馆园林在当时非常兴盛；然而只有苏子美的沧浪亭，才被佛教徒钦佩敬重到这个地步。可见士人要传留美名到千年之后，不跟形体一同消失，那是另有东西存在啊。”

文瑛读书喜欢诗，跟我们交游，我们叫他沧浪僧。

徐文长传　袁宏道

徐渭，字文长，为山阴诸生，声名籍甚。薛公蕙校越时，奇其才，有国士之目。然数奇，屡试辄蹶。中丞胡公宗宪闻之(10)，客诸幕(11)。文长每见，则葛衣乌巾(12)，纵谈天下事，胡公大喜。是时，公督数边兵(13)，威镇东南，介胄之士，膝语蛇行(14)，不敢举头；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，议者方之刘真长、杜少陵云(15)。会得白鹿，属文长作表(16)；表上，永陵喜(17)。公以是益奇之，一切疏计(18)，皆出其手。文长自负才略，好奇计，谈兵多中，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(19)，然竟不偶(20)。

【注释】　据崇祯刻本《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》卷四，开头尚有一段，说明作传的缘起。袁宏道(1568—1610)：字中郎，号石公，湖广公安(今湖北公安县)人。明万历二十年进士，官至吏部郎中。他与兄宗道，弟中道，并称“三袁”，都是晚明反复古主义运动的“公安派”的领袖人物。徐渭(1521—1593)：初字文清，改字文长，号天池山人、青藤道士。山阴(今浙江绍兴)人。二十岁时为诸生，后屡应乡试不中，终生不得志。他是明代一个具有多种艺术才能的作家，在诗文、戏曲、书画等方面，都有一定的成就和影响。诸生：明代凡经过本省各级考试取入府、州、县学的，通称诸生或生员，俗称秀才。声名籍甚：名声很大。籍甚，亦作“藉甚”，盛大。薛蕙：字君采，亳(bó)州人。明正德进士，官至吏部考功司郎中。学者称四原先生。校越：掌管越中考试。校，校考；越，今浙江省。国士：一国中杰出的人物。目：用作动词，看待。数奇(jī)：命运不好，遇事多不利。蹶(jué)：失败。(10)中丞胡公宗宪：浙江巡抚胡宗宪。中丞，官名，指副都御史。明代常以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任巡抚，故称巡抚为中丞。(11)客诸幕：即“客之于幕”。客，做幕宾，即任参谋、秘书之类职务。幕，幕府。本指将帅在外的营帐，因军队无固定住所，在营帐中处理公务，故幕府即将帅的衙署。(12)葛衣乌巾：古时隐士或平民的穿戴。徐文长在胡宗宪幕下，却这种打扮，是表示不做胡的属吏。(13)公督数边兵：嘉靖三十二年，倭寇猖獗，朝廷议设总督大臣，总督江南、江北、浙江、山东、福建、湖广诸军。胡宗宪继张经、周琉、杨宜之后任总督，所以说“督数边兵”。(14)介胄(zhòu)：即“甲胄”，披甲戴盔。介，甲；胄，头盔。膝语蛇行：跪着讲话，匍匐前进。形容十分畏惧。(15)刘真长：名惔(tán)，东晋人，有名的清谈家，曾在晋简文帝司马昱的幕中当过上宾。杜少陵：即唐代大诗人杜甫，他在诗中尝自称少陵野老，故后人又称为杜少陵。他流落四川时，曾在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幕府当节度参谋，严武很敬重他。方：比。(16)表：古代奏章的一种。(17)永陵：明世宗朱厚熜的陵墓。宋元明人都用陵名称呼已死的皇帝。(18)疏计：公文，奏章。计，同“记”。(19)视一世事：《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》为“视一世士”。(20)不偶：不遇时。

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，遂乃放浪曲糵，恣情山水，走齐、鲁、燕、赵之地，穷览朔漠。其所见山奔海立，沙起云行，雨鸣树偃，幽谷大都，人物鱼鸟，一切可惊可愕之状，一一皆达之于诗。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，英雄失路、托足无门之悲，故其为诗，如嗔，如笑，如水鸣峡，如种出土，如寡妇之夜哭、羁人之寒起。虽其体格时有卑者，然匠心独出，有王者气，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(10)。文有卓识，气沉而法严，不以模拟损才，不以议论伤格，韩、曾之流亚也(11)。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(12)，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(13)，文长皆叱而奴之，故其名不出于越。悲夫！